—— 【小时候的二三事·3】 “是不是可疼可疼了。” 花朗把沾了血的卫生纸塞进口袋里。 他一抬眼就看见自己的妹妹正泫然欲泣地看着她,嘴巴瘪得着,因为忍不住抽气,整个人都一震一震的。 初秋的南方小镇多了大片五彩斑斓,灰墙黛瓦间的箩筐里铺开火红的辣椒与金黄的豆子,极遥远处的苍山挂上一片霜红,连绵的柿子树结出星星点点橙黄的果。 漆黑的枯根扎入厚厚叠叠的落叶深处,花朗坐在柿子树下的凹坑里,把挽起的裤子放下去,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头顶,“哥哥不疼,你别哭了苞苞。” “树上有个花儿! 土里有个芽儿!” 兄妹俩一起抬起头,三四张嬉笑的脸从树坡上露出来,围着凹坑绕他们两个转圈—— “树上有个花儿! 土里有个芽儿! 你家有个垃圾桶, 里面有小孩儿! 小孩儿小孩儿小小孩儿! 垃圾桶里捡小孩儿!” 刺耳尖锐的笑喊声随着他们的转圈,起伏不断地响起来。 其中一个领头的小男孩拍着手,指着坡下面的女孩,笑得前仰后合:“你哥哥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你家喜欢捡小孩儿!” 周围的小跟班随着哈哈大笑起来:“捡小孩儿咯!垃圾桶里捡小孩儿咯~” “我哥哥才不是捡来的!!” 花朗听见身边“蹭!”一声,身旁的人已经握着拳头站了起来,脸蛋憋得通红,凶巴巴扯着嗓子朝那些孩子大喊:“你才是捡来的!我哥哥就不是捡来的!” “哦吼!小孩儿生气咯!” 树坡上轰然大笑,有人叉腰冲她喊:“我哥哥说了,你哥哥就是捡来的,在臭烘烘的垃圾桶里捡来的!” 女孩胸膛一起一伏,抓了一把带着树根和草皮的土块狠狠丢过去,“我哥哥是大队长!考一百分,你哥哥考试考大鸭蛋,他故意骗你的!!” 花朗听她嗓子都喊劈了音,轻轻拉了拉她的手。 稚嫩的食指塞进她握得紧紧的拳头里,沉稳干净的男孩对那些嬉笑嘲讽充耳不闻:“苞苞,来哥哥这里。” 坡上那被戳中丑事的小孩脸色忽青忽白:“反正我哥哥是我哥哥,你哥哥不是你哥哥!”他大力一跺脚,忿忿扭身跑了。 周围的孩子也随之作鸟兽散。 嘻嘻哈哈的顺口溜在树林上空盘旋,不小心震落了几只熟透的柿子,摇摇晃晃落入松软厚实的落叶里—— “树上有个花儿! 土里有个芽儿! 你家有个垃圾桶, 里面有小孩儿! 小孩儿小孩儿小小孩儿! 垃圾桶里捡小孩儿 ……” 远处响起悠扬婉转的鸟鸣声,四周渐渐安静得只剩下“沙沙”风声。 “苞苞,扶哥哥起来。” 花朗看着眼眶通红的妹妹,对方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憋着气一声不吭地伸出小手扶他。 凹坑里响起兄妹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柿子林,花朗忽然站住不动了,身旁的小姑娘立刻仰起脑袋,担忧地看着哥哥。 “苞苞,你的脸变成小花猫了。” 花朗看着她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泥土印,把刚才擦膝盖的卫生纸掏出来,撕掉干净的地方,轻轻给她擦脸。 没擦两下,对方就把脸扭到了一边,脖子梗得笔直。花朗看着她湿乎乎的睫毛,“苞苞,没事的,哥哥不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他们骗人。” “本来就骗人。” 她闷声闷气地迅速接话,眼睛立刻又红了——张开粗短的手臂,想竭力把花朗全部搂住似的,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 不多时,细弱的啜泣声从花朗身前一点一点传了出来。 “我要回家找外婆……” “好,我们回家找外婆。” 花苞苞抬起脸,让花朗帮她擦眼泪:“我要把他们打成大猪头。” 他温声地:“不可以的苞苞,你上次和西院的大牛打架,外公已经很生气了。”女孩立刻反驳:“那外公说了有人欺负我我可以打回去。” “嗯……” 花朗作出思考的样子,重新牵住妹妹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那你乖乖回家洗脸,哥哥想办法让他们变成大猪头好不好?” “……哥哥。” 小丫头轻轻晃着他的胳膊,看着脚下的石子路—— “你才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爸爸妈妈都偷偷告诉我了,你是燕子神仙送来的——就是外婆家屋顶上那几只燕子,我给它们抓蚂蚱的时候,它们也都告诉我了。” “……嗯。” 潺潺溪流穿过林外的小桥,不远处传来水牛的哞声,在秋高气爽的天空下显得疏远而萧瑟。 “哥哥,如果你没把他们变成大猪头,我明天可以和他们打架吗。” “哥哥,你的膝盖还疼不疼?” “等我以后长大了就能挡住你了,看谁还敢欺负你。” “哥哥,你比大牛小虎他们的哥哥都厉害,他们的哥哥都不能考一百分,你能考一百分,你是最厉害的哥哥……” …… 这天下午,小镇几户人家被人轻轻叩响了房门。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抬头看向打开门的大人,他站在门槛外,声音礼貌清晰:“叔叔\阿婆您好,我是来告状的……” 那些面红尴尬的脸映在男孩清澈的眼里,他神情自然而平静,只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反应—— 似乎那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可见人”的秘密,一丝一毫都动摇不了他的心防。 他见过更多形形色色的嫌恶与厌弃,现在已经泡在幸福的蜜水里了,对于那些坑坑洼洼的过往……花朗只觉得疑惑: 那明明是他爬上幸福时的落脚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那是需要藏着掖着的污垢呢? 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这天傍晚,小镇的街头巷尾,打孩子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那些孩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下午在草坡上被人用衣服蒙住头揍了一顿后,晚上回家为什么又挨了一顿竹笋炒肉。 就像花苞苞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哥哥好不容易止住了血的膝盖,怎么又开始流血了……? 秋高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