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醉仙楼(1 / 1)

醉仙楼,临河雅间。

雕花窗棂外,姑苏水巷的桨声灯影如梦似幻,点点灯火在墨色的河面上摇曳生姿,映衬着这座不夜城的繁华。

雅间内,金丝楠木的圆桌上面已布满了醉仙楼的招牌珍馐。

馥郁的香气交织弥漫,沁人心脾。

王世文显然已是此间常客,姿态优雅从容,举杯相邀,笑容真诚而热切:“太白兄,请!今日得遇兄台,赏画,更闻兄台那首令人拍案叫绝的《木兰花令》,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当浮一大白!”

江云虽对世家那套繁复的礼仪不甚精通,但胜在性情洒脱自然,也爽快地举杯。

“王兄盛情,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清冽醇厚的酒液滑入喉中,带着江南特有的绵柔回甘,几杯下肚,雅间内暖意融融,两人之间那层由身份差距带来的无形隔膜似乎也消融了几分,气氛愈发热络融洽。

“来来来,太白兄,莫要客气,尝尝这道‘清蒸鲥鱼’,”王世文热情地布菜,语气带着几分自豪,“这可是用最新鲜的江鲥,佐以‘唐氏雪盐’精心烹制,去腥提鲜,锁住原味,堪称一绝!如今这姑苏城中,若论对食材本味的呈现,当属这‘雪盐’之功啊!”

“噗……咳咳!” 江云正夹起一块鱼肉,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低头掩饰。

“唐氏雪盐?!岳父大人这动作也太快了吧!醉仙楼这种顶级酒楼都铺上货了?”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强装镇定,附和道:“哦?‘唐氏雪盐’?小弟近来深居简出,倒是不曾听闻此等新奇之物,听王兄如此推崇,想必确是人间至味!”

他赶紧尝了一口鱼肉,鲜美异常,那毫无杂质的纯粹咸鲜,确实远胜寻常盐巴。

美酒佳肴,推杯换盏。

江云本就不是海量,加上心情放松,不知不觉间,酒意便上了头,脸颊染上了两团酡红,眼神也带上了几分迷离。

王世文看着眼前这位诗画双绝、谈吐间又带着几分不羁的奇才,心中的好奇如同猫爪轻挠。他放下酒杯,斟酌着开口。

“太白兄,你我相谈甚欢,实乃知己。只是……恕世文冒昧,在此之前,都没有听说过太白兄的名讳,不知太白兄是哪家子弟?”

江云酒意微醺,摆摆手,大着舌头道:“小弟不才,本是江家,哦不对,是唐家一赘婿!”

“赘婿?”王世文微微倾身,目光坦诚:“兄台诗才惊世,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道尽千古情殇,令多少才子佳人扼腕叹息。”

“画技更是……更是独辟蹊径,惊世骇俗,令人叹为观止。如此惊才绝艳,世所罕见!可……为何……”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为何兄台会……选择入赘唐家?”

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但那份世家门阀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仍不经意流露:“以兄台之能,纵是白身,假以时日,潜心向学,博取功名,金榜题名亦非难事。”

“或游学天下,寄情山水,结交名士,亦能扬名立万。这入赘……终究是寄人篱下,有损……有损士人清誉啊。” 最后半句,王世文说得极轻。

江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酒意似乎被这直指核心的问题刺得清醒了几分。

他转动着手中的青瓷酒杯,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河水,粼粼波光仿佛映照出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王兄有所不知,”江云缓缓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本是姑苏江家,一介商贾之子。”

商户,士农工商之末流,纵是姑苏三大家的江家,在真正的高门眼中,也不过是汲汲营营的铜臭之辈,不值一提。王世文脸上并无波澜。

“江万山,也就是我那所谓的‘生父’。” 江云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

“而我,只是他众多子女中,一个最微不足道、如同尘埃的……庶子。生母……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物,身份低贱,在江府活得连个体面丫鬟都不如,不久前……已在那深宅冷院里,积郁成疾,无声无息地……去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划过,仿佛能感受到那记忆深处的寒意。

“在江府,嫡庶之别,便是天堑鸿沟。我那位‘长兄’江啸,”江云冷笑一声,“视我为玷污门楣的污点,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至于江万山?呵,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一件尚有微末利用价值时便攥在手里、无用时便可随手丢弃的……物件罢了。”

“江家早年势微,为攀附唐家之势,曾信誓旦旦许诺将嫡长子江啸入赘唐家。有此婚约傍身,江家从唐家处得不少扶持,这才在姑苏商贾中勉强站稳脚跟,积攒下如今这份家业。”

“然而,江家一朝得势,便觉翅膀硬了。嫡长子入赘?岂非自断前程,沦为笑柄?于是,毁约之心顿起。”

江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讥诮,“而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庶子,便成了他们眼中的替代品!就这样,我被推了出来,顶替了江啸,成了唐家的……赘婿!”

王世文静静地听着,脸上那丝世家子惯有的疏离与优越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他虽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权谋倾轧,但如此赤裸裸地将亲生骨肉视为工具、弃如敝履的行径,依旧令他感到齿冷。

他想象着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江府那等虎狼之地是如何挣扎求生,心中那份因“赘婿”身份而产生的轻视,瞬间烟消云散。

江云仰头,将杯中残存的辛辣酒液一饮而尽。

那灼烧感似乎冲淡了心头的阴霾与寒意,他的声音重新变得疏朗起来。

“不过,王兄,”江云看着王世文眼中真诚的惋惜,坦然一笑,笑容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入赘唐家,对我而言,非但不是屈辱,反倒是……挣脱樊笼,重获新生!”

他放下酒杯,语气真挚而满足。

“在唐家,无人因我庶子出身而轻贱半分,无人因我赘婿身份而刻意苛待。岳父大人唐修远,为人宽厚通达,待我如子侄。娘子清婉……”提到唐清婉时,江云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瞬,“更是明理聪慧,待人以诚。”

“我如今的日子,清闲自在,随心所欲。想读书便读书;想作画便作画;想写那市井话本,便提笔挥毫,纵情恣意。”

“兴致来时,可于碧溪之上垂钓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灵感忽至,亦可于月下挥毫泼墨,尽抒胸中丘壑。”

他摊开手,笑容如窗外皎洁的月光,带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王兄,你说,这般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的日子,比起在江家那等虎狼之地,日日如履薄冰,仰人鼻息,何止胜过百倍?千倍?‘赘婿’,又有何不可?”

江云的话语中充满了真实的满足感和解脱感。

他描述的唐家生活:那份难得的尊重、那份宝贵的自由、那份发自内心的宁静与舒展,与他谈及江家时字里行间透出的冰冷、压抑和绝望,形成了极其鲜明、令人震撼的对比。

王世文彻底愣住了,久久无言。

他出身顶级世家,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他所理解的“逆境”或许只是仕途的些许不顺。

他从未真正体会过一个庶子在等级森严的家族中挣扎求存的艰辛与绝望,更无法想象一个拥有如此惊世才华的人,竟会被血脉至亲如此践踏、利用、弃如敝履。

他不知道的是,在江家父子眼中,江云就是个废物。

“原来如此……”良久的沉默后,王世文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震惊与复杂情绪尽数吐出。

他再次抬起头时,看向江云的眼神已彻底改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敬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他郑重地为自己和江云重新斟满酒杯,双手捧起,声音低沉而有力。

“是世文浅薄了!未曾想太白兄竟有如此坎坷过往,更未曾想兄台能于那般绝境之中,不仅保全本心才情不灭,更能另辟蹊径,寻得这一方自在天地,活出如此通透豁达的境界!”

“这份心性之坚韧,这份处世之洒脱,世文……五体投地!这杯酒,”他目光灼灼,语气铿锵,“敬兄台的不屈与真性情!也敬兄台如今这‘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干!”

“哈哈,好!王兄此言,深得我心!当浮一大白!干杯!”江云心中畅快,朗声大笑,举杯与王世文重重一碰。

窗外,姑苏城的夜色愈发温柔,灯火倒映在河水中,碎成流动的点点碎金。

雅间内,酒香更浓,话题也从沉重的前尘往事转向了轻松的诗画品评、江湖趣闻和姑苏风物。王世文对江云的称呼,也从客气的“太白兄”,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亲近随意的“江兄”。

夜渐深,酒意更酣。最终,不胜酒力的江云是被王世文唤来的健仆,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上了王家那辆华贵的马车,一路护送回了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