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西山煤矿的窘境与抉择(1 / 1)

开春的暖风终于吹散了运河上最后的薄冰,姑苏城的水陆命脉重新搏动起来。

码头上货船往来,带来了各地的消息,也吹皱了西山煤矿原本还算平静的池水。

从运河码头归来的矿工们,脸上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急切和期盼。

他们带回了家乡的音讯:官府张贴了告示,号召流离失所的百姓返乡,参与重建家园;朝廷后续的救济粮也陆续运抵灾区,足以支撑到新一季庄稼播种收获。

这消息像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矿工们压抑已久的归乡之情。

“东家,情况……不大对劲了。”刘大那粗犷的脸上带着少有的忧虑,找到了正在偏房研究火铳图纸的江云。

他详细汇报了矿上的暗流涌动:越来越多的工人打听返乡事宜,眼神里充满了对故土的渴望,干活时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江云放下炭笔,眉头紧锁。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西山煤矿如今的产量,得益于相对充足的工人,刚好覆盖了姑苏城及周边城镇对蜂窝煤的需求,甚至略有盈余。

工人们的工作强度适中,一切按部就班。然而,若这批熟练工骤然离去大半……产量必将断崖式下跌!

寒冬虽过,蜂窝煤的需求并不会消退,更关乎着矿场和销售网络的稳定运转。

“他们想回家……天经地义。”江云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经历过流离失所之苦,他比任何人都理解那份对故土的眷恋。“强留不得,也留不住人心。”

问题尖锐地摆在了面前:矿场需要人手!而且需要尽快补充!流民招募的这批工人中,大部分都思乡心切,归心似箭。

只有少数孑然一身、或家乡已无牵挂的人,才流露出愿意长期留下的意愿。如何填补这即将出现的巨大空缺?

焦头烂额之际,江云想到了他那“好哥们”的纨绔兄弟——王世文。

翌日,王世文带着两个膀大腰圆、面相凶悍的家丁,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西山矿场。

江云开门见山:“王兄,帮个忙,矿上缺人手,得尽快招人。”

“招人?好说!”王世文一拍胸脯,“包在为兄身上!城里的乞丐窝、流民聚集地,还有码头上那些苦哈哈,都给你筛一遍!”

于是,一场颇具“特色”的招工行动开始了。在城西破庙、桥洞等乞丐聚集地,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往那一站,本就畏畏缩缩的乞丐们更是噤若寒蝉。

王世文语气带着几分施舍:“听着!西山煤矿招工!包吃包住,还给工钱!比你们在这喝西北风强百倍!愿意的,过来画押!”

看着那两张阎罗王似的脸,乞丐们哪敢说不?哆哆嗦嗦地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

江云给出的条件确实不算苛刻:一日两餐管饱,有遮风挡雨的窝棚住,工钱虽微薄,但胜在稳定。

这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乞丐而言,无异于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然而,总有那么几个彻底麻木、烂泥扶不上墙的,任凭恐吓也无动于衷,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

码头那边,情况稍好。经过严冬的考验,西山煤矿“有饭吃、有屋住、工钱不拖欠”的口碑早已在苦力中传开。

一些原就是码头工人的矿工现身说法,更是增加了吸引力。

当招工的消息传来,不少码头力夫主动询问报名,甚至有些小帮派的成员也动了心思——与其在码头上为争抢有限的活计打得头破血流,不如去矿上求个安稳。

一时间,码头上的势力竟因人员流失而显出几分松散的迹象。

几天下来,靠着王世文的“威势”和矿场本身的吸引力,总算勉强填补了一部分空缺。

姑苏城里的乞丐几乎被一扫而空,只余下零星几个顽固的“钉子户”。

矿场空地上,久违地飘起了浓郁的饭菜香。月娘带着厨娘们忙得满头大汗,大锅里炖着难得一见的杂菜汤,旁边堆着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粗粮饼子。

这顿饭食,比往日的糊糊或稀粥,丰盛了不知多少倍。江云下了血本,决定奢侈一回。

他让刘大召集了所有矿工,召开一次特殊的“员工大会”。工人们捧着难得装满的饭碗,看着碗里实实在在的菜和饼,脸上既有满足,也有一丝即将离别的复杂情绪。

江云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拿起一个铁皮卷成的简易扩音筒,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大家都听好了!今天这顿饭,管饱!大家吃好!”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

“我知道,咱们矿上很多人,心里都惦记着老家,想回去了!这是人之常情,是好事!我江云,绝不拦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但是,在大家踏上归途之前,有几件要紧事,必须再三叮嘱!”

他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

“第一,卫生!回去以后,尤其是家乡遭过灾的,水!一定要煮开了再喝!河里的、井里的,都得煮开!不能图省事喝生水!记住了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记住了!” 台下齐声回应。

“第二!路上,或者回到家乡,看到不明原因死掉的牲畜、野物,千万别贪图那点肉!再饿也不能吃!埋了,或者一把火烧干净!那玩意儿吃了,是要命的!会传染疫病!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吼声更加响亮,带着对生存法则的敬畏。

“好!” 江云放下扩音筒,声音恢复了平常,“吃完了饭,去找刘大,他会给大家结清这些日子的工钱!回去的路上,尽量结伴走,互相有个照应!一路平安!”

“谢东家!”

“东家!”

台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感谢声,最终汇成一声整齐划一、发自肺腑的呼喊:

“谢东家——!”

这一声“东家”,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江云的心坎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然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台下数百双感激的眼睛,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

这些工人,他大多数连名字都叫不全,平日里更多是刘大在管理,他习惯了当甩手掌柜。

可此刻,那朴素而真挚的称呼,那沉甸甸的信任和依赖,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快步走向还在忙碌的月娘。“月娘,快!让厨娘们再多摊些饼子,干一点,硬一点没关系,给要走的工人们带上,路上当干粮!”

“哎!好嘞!”月娘看着江云微红的眼眶,心中了然,连忙应声招呼人手去了。

江云独自走到矿场边缘的高处,望着远处蜿蜒的官道。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工人们归家的祝福,有对矿场未来的隐忧,有对自己那点“坑蒙拐骗”招工手段的些许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或许,是对这挣扎求生的世道,生出的那一丝无力又倔强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