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州城的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接下来的几日,江云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王世文,开始了真正的“东南海疆风情”之旅。
只是这“风情”,在王世文眼中,远不如揽月阁的旖旎动人,而在江云心里,却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层现实的铅灰。
他们沿着蜿蜒的海岸线行走,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登临传说中能望见海市蜃楼的礁石古台,眺望无垠的碧波与天际线上模糊的帆影。
探访供奉妈祖的古老庙宇,香火缭绕中,渔民黝黑虔诚的脸上刻满了对大海的敬畏与祈求。
江云的注意力,却更多落在那些散落在海湾避风处、低矮简陋的渔村上。
灰扑扑的石头房子紧密挨着,仿佛随时会被呼啸的海风吹倒。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鱼腥味和海盐的气息。衣衫褴褛的孩童在滩涂上追逐,小脸被海风和烈日染成深褐色。
他有意无意地接近那些刚靠岸归来的渔民,递上几枚铜钱,买下几条活蹦乱跳的海鱼,便攀谈起来。
起初渔民们对这个衣着光鲜、带着随从的公子哥充满警惕,但在江云真诚的态度下,话匣子也渐渐打开。
“公子是京城来的贵人吧?看这细皮嫩肉的,可受不了咱们这海边的苦。”一个满脸沟壑、双手如同老树皮般粗糙的老渔民,声音沙哑。
“老丈,这海边……田地很少吗?”江云看着渔村周围大片荒芜、只长着稀疏杂草的沙地,明知故问。
“田地?”老渔民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望向那片贫瘠的土地,带着深深的无奈。
“靠海边的地?那也叫地?盐碱重得吓人!老天爷赏饭,下了点雨,刚长出点苗,一阵大风裹着沙子过来,全给埋了!”
“就算侥幸活下来,那点子收成,还不够塞牙缝的!”他顿了顿,“咱们这的人,生来就是海的儿子,命里就没田!能活着,靠的就是这口网!”
“那打的鱼呢?吃不完的,不能卖到内陆去吗?总能换些粮食布匹吧?”江云追问。
“卖?”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渔民苦笑着插话,“公子有所不知。鱼这东西,离了水,几个时辰就臭了!咱们也想腌成咸鱼啊!
可盐……那是官老爷管着的金贵东西!咱们这点家当,哪买得起足够的盐来腌鱼?就算腌了,官府层层盘剥,运到内陆,还能剩几个钱?”
“还不够路上损耗的!只能在附近几个镇子,趁着新鲜赶紧卖掉,换点糙米粗盐,糊口罢了。”
江云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前世沿海地区发达的渔业加工和冷链运输,在这里却是天方夜谭。
新鲜的鱼获,只能在极其有限的区域内快速消耗掉,价值被压到最低。
“那……你们的户籍呢?朝廷是按田亩收税的,你们没有田,税赋怎么算?”江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几个渔民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闪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和讳莫如深。
那老渔民压低声音,凑近江云,带着海腥味的气息喷在他脸上:“户籍?嘿嘿,公子问这个……咱们这些人啊,就像是海里的浮萍,官府的花名册上,有,也没用。”
“没田,交不起田赋,也没个正经的商籍。官府的老爷们……嘿嘿,就当没看见咱们这么多人。”
“只要咱们按时交‘渔税’!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相安无事。真要按朝廷的规矩来,咱们这些人,怕是早就饿死,或者被逼得下海当海盗去了!”
“黑户……”江云心中了然。庞大的沿海渔民群体,竟然成了被朝廷户籍制度遗忘、被地方官府刻意模糊处理、依靠“渔税”进行事实剥削的灰色地带!
朝廷对此一无所知,或者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沉默的大多数,挣扎在生存线上,成为了海疆最不稳定、也最容易被忽视的基石。
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渔村,看到的景象大同小异:贫瘠的土地、破败的房屋、疲惫而麻木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海腥味交织。
这与闽州城内“望海楼”的奢靡、“揽月阁”的香艳,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而他所苦苦寻觅的、能改变这一切的高产作物——红薯、土豆,却依旧杳无踪迹。
他仔细询问过每一个遇到的渔民、小贩,甚至偷偷翻看过一些商行堆在码头角落的杂物,却一无所获。
那些来自异域的、能改变命运的珍宝,似乎真的还沉睡在遥远的吕宋和爱尔兰。
“唉,这劳什子的破庙有什么好看的?石头都风化成渣了!还有这破村子,一股子死鱼烂虾味!太白兄,你到底要逛到什么时候?”
王世文的抱怨如同背景音,一路不绝于耳。他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对妈祖庙精美的石刻视若无睹,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回到那个有“金发碧眼大洋马”的温柔乡。
“王兄,你对这些渔民有什么看法。”江云试探问道。
“看法?”王世文翻了个白眼,“哈哈哈,我能有什么看法,我虽是户部侍郎之子,但也就是个名头,一无功名在身,二来就算成了一地父母官,又能如何?”
“我的想法就是及时行乐!这风吹日晒的,皮肤都糙了!咱们跋山涉水来东南沿海,是来享受的!享受异域风情!”他用力强调着最后几个字,仿佛那是他此行的唯一真谛。
看着王世文那张写满不耐与欲望的脸,再看看周围渔民那木然中带着一丝好奇和畏惧的眼神,江云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确实,就如王世文所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他江云也不过是一介赘婿,他们又能改变什么?或许这位户部侍郎的公子,这及时行乐的道理,才是他们这个身份能够做的。
刘大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像一块礁石,目光扫过那些低矮的石屋,掠过渔民粗糙的手掌,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看到了某些久远的、被刻意遗忘的东西。
“快了,王兄。”江云压下心头的烦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抚道,“再走走,去前面那个最大的渔港看看,听说那里时常有番邦小船靠岸补给,说不定……能碰到些稀罕玩意儿呢?”他只能用王世文感兴趣的东西来吊着他。
“番邦小船?”王世文眼睛终于亮了一下,“那……有‘大洋马’吗?”
江云:“……”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淡淡鱼腐味的海风,感觉前路漫漫。
寻找高产作物、改变沿海民生、撬动海贸格局……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而身边这位“盟友”……似乎成为了路上的绊脚石和噪音源。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也拉长了他们走向下一个渔港的身影。
王世文的抱怨声和海浪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现实而割裂的海疆风骨图。
江云的目光,则越过喧嚣与浮华,投向更远处未知的海平线,那里,是南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