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峡谷,杀声盈野,血沃黄沙。
大昌前排的军阵,此刻已化作一片绞肉地狱,与北荒第一波被阻滞的一万骑兵缠斗不休。
失去了冲锋的距离与速度,这些草原上的猛虎如同被囚入了铁笼,空有悍勇蛮力,却被大昌步卒以命相搏的密集枪林死死钉在原地。
战马焦躁地打着响鼻,原地踏蹄,骑手们挥舞弯刀奋力劈砍,却每每被数杆长枪同时架住、捅刺。
人马嘶鸣混杂着刀枪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血腥气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然而,大昌军阵的代价同样惨重。铁盾墙在无数次的撞击与劈砍下,早已碎裂出狰狞的缺口,如同巨兽身上淌血的伤口。
缺口处,双方的尸体层层叠叠,成了新的壁垒,也成了新的绞杀点。
老兵们双目赤红,喉咙嘶哑地咆哮着“顶住!给老子顶住!”,声音淹没在震天的喧嚣里,他们用身体填补着空隙,用卷刃的刀、折断的枪,甚至用牙咬,用手抠,死死拖住那些试图扩大缺口的北荒骑兵。
就在这片血肉磨盘摇摇欲坠之际,大地深处传来了更恐怖、更沉闷的轰鸣!
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自天际滚落,又似整个峡谷都在痛苦地颤抖。
峡谷另一侧,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半片天空——北荒的第二波、整整三万铁骑,发动了雷霆万钧的总攻!
那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让空气都为之凝固。紧随其后,如同黑色潮水般漫涌而来的,是北荒倾巢而出的五万精锐步卒!
完颜兀术孤注一掷,势要在今日,在这落鹰峡谷,一举碾碎大昌的脊梁,定鼎乾坤!
“铁荆棘——准备!弓箭手——满弦!”中军高台上,传令兵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劈裂空气,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
前排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用最后的气力死死抵住缺口,为后方争取着那致命的一线生机。
他们知道,身后那几排看似单薄的投石车和弓箭手,是抵挡这三万铁骑洪流唯一的希望!
“放——!!!”
凄厉的号令划破喧嚣。数十架经过改良、射程更远的投石车猛然咆哮!
这一次,抛射而出的并非沉重的石弹,而是一张张由精钢打造、边缘布满倒钩利刺的巨大铁荆棘网!
它们在空中倏然张开,如同来自幽冥的死亡之网,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罩向正在加速冲刺的北荒骑兵前锋!
“嘶律律——!”战马凄厉的悲鸣瞬间压过了冲锋的蹄声!高速冲锋中的战马根本无法闪避。
铁网落下,锋利的倒钩深深刺入马身、缠住马腿、挂住骑手!
巨大的惯性让中网的战马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轰然向前栽倒!
马背上的骑手被狠狠甩飞,落入后方滚滚而来的铁蹄之下,或是被坚韧的铁网死死裹住,在倒刺中挣扎哀嚎,瞬间被后续汹涌而至的同袍践踏成肉泥!
原本整齐的冲锋锋矢阵,顿时出现一片片混乱的死亡旋涡,人仰马翻,自相践踏,惨不忍睹!
“射——!!!”几乎在投石车装填的空隙,第二道命令已然响起!
嗡——!弓弦齐震,声如裂帛!早已引弓待发的数千弓箭手,将复仇与恐惧尽数灌注于箭矢之上。
一片更为密集、带着死亡尖啸的箭雨,如同遮天蔽日的蝗群,精准地覆盖了因铁荆棘网而陷入混乱和速度骤减的骑兵区域!
噗噗噗噗……!
利箭穿透皮甲、钉入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北荒骑兵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
得益于高炉炼铁带来的惊人效率,大昌此次倾力打造的箭矢储量前所未有。
此刻,这“富裕”的战争资本,正化作漫天死亡之雨,疯狂地浇灭着北荒铁骑的冲锋烈焰!
无数箭矢甚至穿透了前面倒毙的人马,深深扎入后面骑兵的身体。
然而,北荒铁骑的冲锋意志,已近疯狂!尽管伤亡惨重,尽管前锋一片混乱,后续的骑兵却踏着同伴和战马的尸体,无视飞蝗般的箭雨,以更加狂暴、更加悍不畏死的姿态,狠狠撞进了大昌摇摇欲坠的前排军阵!
轰——!!!!
那撞击的声音,仿佛山峦崩塌!最前排的大昌士兵,连人带盾,如同纸片般被狂暴的战马撞得粉碎、抛飞!
战马沉重的铁蹄肆意践踏,弯刀在混乱的人群中疯狂劈砍。北荒人已经杀红了眼,冲锋的势头无法遏制,甚至连之前被阻滞在阵中的第一波北荒骑兵,也在这无差别的冲击下被自己人的铁蹄碾碎!
战场上彻底陷入了最原始、最混乱、也最惨烈的肉搏绞杀!敌我混杂,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每一寸土地都在被鲜血浸透,被生命染红。
峡谷中回荡的,只有杀戮的嘶吼、濒死的哀嚎和兵刃碰撞的刺耳交响。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这人间地狱似乎要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时——
“呜——呜——呜——!”
三声悠长、苍凉却异常清晰的号角声,如同穿透血雾的曙光,猛地从北荒中军方向传来!
“撤!大汗有令!全军后撤——!!!”北荒各级统领嘶哑的吼声瞬间在战场上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
这撤退的号令,对于早已被这炼狱般战场折磨得心神俱裂的北荒士兵而言,无异于天籁之音!
无论是正在冲锋的骑兵,还是在混战中挣扎的步卒,都如蒙大赦。
他们再也顾不得阵型,顾不得敌人,甚至顾不得倒地的同伴,调转马头,撒开双腿,如同退潮般疯狂地向峡谷外涌去。
撤退,第一次显得如此狼狈而仓皇,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支曾在西方所向披靡的草原雄师,第一次在大昌军阵前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与无力。
大昌的士兵们,浑身浴血,精疲力竭,几乎连举起兵刃的力气都已耗尽。
听到对方撤退的呼喊,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喜悦,才从麻木的神经中缓缓升起。
我们……挡住了?我们……赢了?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扫过这片被鲜血彻底染红的落鹰峡谷时,没有任何欢呼,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夕阳的余晖洒下,映照着尸山血海,残肢断臂,插满箭矢如同刺猬般的战马,以及凝固在死者脸上最后的惊恐或狰狞。
仅仅三个多时辰的鏖战,超过六万条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片狭长的土地上,双方付出的代价,几乎等同。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连风都吹不散。
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拄着长矛或断刀,茫然地看着敌人退去的烟尘。
追击?没有人有这个念头,也没有人有这个力气。面对那支虽败退却仍保有建制、机动性极强的草原骑兵,任何追击都无异于自杀。
中军大纛之下,主将楚云武望着退去的北荒军队,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
这位朝中力主北伐的主战派核心,皇帝倚重的国之干城,此刻的脸色却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
他亲眼目睹了那三万铁骑如同毁灭风暴般撞进军阵的瞬间,感受到了那股足以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
“若非……若非那高炉日夜不熄,炼出如山铁器,造出这足以遮蔽天日的箭矢……”
楚云武心中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若非这倾尽国力打造装备……今日,落鹰峡谷便是大昌儿郎的埋骨坟场!
一股前所未有的动摇和沉重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此次北征,他是万万不愿意正面面对北荒骑兵的,但是如果今天不是他们在这落鹰峡谷挡住北荒的骑兵,那铁蹄践踏的就是大昌的平民百姓。
望着北荒军队最终消失在血色地平线的尽头,楚云武才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这口气,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峡谷中,只剩下伤兵压抑的呻吟和秃鹫盘旋时发出的不祥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