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的脸色已由青转紫,活似一块陈年的猪肝,兀自梗着脖子强辩:“哼!投机取巧……不过是……不过是提前背熟的诗句罢了!算什么真本事!有能耐……有能耐我们比点新鲜的!”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转向林三娘,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骄傲:“三娘琵琶技艺冠绝京华,音律之道博大精深。”
“在下不才,对琵琶一道也略有涉猎,苦心钻研许久!江云,你可敢与我切磋一番音律?”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谁不知道林三娘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绝技闻名京师?这赵煜竟敢自称“略有涉猎”,还要在此道上与人切磋?众人皆是大惊,随即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唯有熟知内情的几人知晓,这赵煜为了追求林三娘,确是下了血本,重金聘请了名师,闭门苦练了数月琵琶,虽远不及大家水准,但也确实脱离了不堪入耳的范畴,算得上是“略有小成”。
为了博佳人青睐,人类果然能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江云闻言,面上并无波澜,只微微挑眉,随即做出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姿态从容,仿佛对方提出的并非挑战,而是一场寻常的演奏邀请。
赵煜见江云如此镇定,心下反而更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冠,努力摆出风雅之态,走到台中央,从侍女手中接过了那把精美的琵琶。
一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此刻正襟危坐怀抱琵琶,这画面本身便带着几分荒诞的滑稽。
不少人已忍俊不禁,但又怕得罪赵家,只得强行憋笑,肩膀微微耸动。
然而,当赵煜的十指落在弦上,拨出第一个音符时,场内的窃笑渐渐平息了。
他弹奏了起来,指法虽称不上精湛绝伦,甚至偶尔略显滞涩,但节奏平稳,音准大致不差,旋律也算流畅悦耳,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一曲终了,竟也赢得了不少出于礼貌或惊讶的掌声。
江云与王世文对视一眼,也随着众人鼓起掌来。
江云颔首道:“赵公子琴艺不俗,佩服。”这份风度,更显大气。
王世文则低声啧啧称奇:“这草包为了三娘,还真能憋出个屁来。”
连林三娘也微微颔首,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轻声道:“赵公子此曲,勤勉可嘉,已有三分韵味。”
能得到她一句肯定,赵煜顿时像打了鸡血,脸上放光,仿佛已经赢了全世界。
他得意洋洋地起身,朝着江云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请”的手势,语气带着挑衅:“江公子,请吧!让我等也领略一下姑苏才子的‘妙音’!”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江云身上。
江云坦然出列,立于场中,先是向四周微一拱手,然后目光清澈地看向林三娘,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在下于乐器一道,确实并无钻研,恐难像赵公子般娴熟操弄。”
赵煜闻言,那点得意瞬间膨胀为胜利的狂喜,立刻打断道:“看吧!果然是个只会死记硬背的纸上谈兵之徒!连丝竹都不会,也敢妄谈风雅?简直……”
“——不过,”江云的声音不高,却轻易压过了他的叫嚣,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让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在下以为,音律之道,其魂在心,其韵在情,而非仅拘泥于指法技艺。在下虽不善操琴弄筝,然偶得一曲,心有所感,愿以心声为弦,清唱一番,请三娘及诸位方家品评指正。”
清唱?
在这汇聚了京城诸多风流才子、讲究丝竹管弦的风月雅集之地?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面露诧异,甚至隐隐有些轻视。
文人才子在风月场所唱曲,这恐怕还没有过。江云虽是曾在凝香阁唱曲给柳如烟听,不过那时是为了谱曲,而如今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曲,也就只有江云这个拥有现代思维的人才做得出来吧!
诗词好便罢了,在此地清唱,只怕要贻笑大方。王世文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手心为江云捏了一把汗。
江云却对周遭的疑虑目光恍若未见。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周遭的喧嚣尽数隔绝。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变得悠远而深沉,他微启唇,用一种真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将那婉转怅惘、看透尘缘的旋律缓缓吟出: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明朝清风四飘流…”
……
“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
“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花花世界,鸳鸯蝴蝶。”
“在人间已是颠,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温柔同眠…”
正是那首《新鸳鸯蝴蝶梦》!其词句看似直白,却蕴藏深意,雅俗共赏;意境缠绵悱恻,道尽世事无常与情爱悲欢。
尤其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一句,化用古诗而浑然天成,将那种无可奈何的愁绪渲染得淋漓尽致。
而“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更是如同一把犀利的匕首,剥开了风月欢场乃至人世情爱中最现实、最残酷又最令人心酸的一面。
这歌声,这词句,与此地此景——这繁华喧嚣背后的虚幻,与林三娘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寂无依”的飘零身世,以及她内心深处对真情渴望却又害怕受伤的复杂心境,产生了惊人而精准的共鸣!
江云像是过了一把歌瘾一般,而整个悦春楼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先前所有的诧异和轻视都消失了,每一个人,无论是才子富豪,还是歌姬仆役,都屏住了呼吸,沉浸在这前所未闻的曲调与直叩心门的词句之中。
这曲子不同于任何他们熟悉的腔调,它不故作高深,也不流于艳俗,它用一种奇异的“坦诚的沧桑”和“温柔的洒脱”,讲述着每个人心底都可能有的无奈与悲欢。
林三娘早已听得痴了。她怔怔地望着场中那道清俊的身影,美眸之中水光氤氲,涟漪骤起。
那歌声仿佛不是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响彻在她的心湖深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像敲打在她最柔软、最脆弱的心弦上。
她飘零的身世、强装的坚强、无人可诉的孤寂、对知音的渴望……所有深藏的情绪被这歌声温柔而又残忍地一一牵引而出。
当唱到“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时,她只觉得鼻尖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赶紧低下头,强忍着才没让那盈眶的热泪滑落。
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怀中的琵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那是冰冷人世中唯一的倚靠。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缠绵的丝线,缠绕在梁柱之间,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数息。
随即,如同火山喷发般,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热烈掌声与喝彩声轰然爆发!
“妙极!妙极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好!唱得好!词更好!句句唱到我心坎里!”
“江公子真乃神人也!诗词冠绝,歌赋亦能通神!融汇古今雅俗,我等……五体投地!”
王世文激动得满脸放光,拼命鼓掌,恨不得跳起来告诉每一个人:“瞧见没!这是我兄弟!姑苏江云!江太白!”
赵煜一行人面如死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他们张着嘴,却发现任何诋毁嘲讽的言语在这样直击灵魂的表演面前,都变得无比苍白、可笑甚至丑陋。
他们在一片喝彩声中缩紧了脖子,灰溜溜地退挤到人群最边缘,恨不得化作一缕青烟立刻消失。
林三娘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胸腔里澎湃的心潮。她莲步轻移,走到江云面前,竟是不顾众人目光,盈盈一拜,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细微的颤抖:
“江公子……大才。三娘……今日方知何为‘闻君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
公子诗词对联,已令三娘惊艳叹服,未曾想……公子于音律歌赋之境,竟已至‘以心为弦,以情为律’的化境。直抒胸臆,感人肺腑,三娘……拜服。”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江云,那眼神复杂无比,其中有震撼,有钦佩,有找到知音的激动,有难以言喻的倾慕,更有一丝仿佛被看穿一切后的慌乱与脆弱。
“方才若有怠慢,万望公子海涵。若公子不弃,请移驾内堂,容三娘烹雪煎茶,愿……愿洗耳恭听公子雅音。”
江云拱手,从容还礼,语气依旧温和:“三娘言重了,在下愧不敢当。偶有所感,胡诌几句,能入大家之耳,已是幸事。三娘,请。”
在无数道交织着艳羡、惊叹、崇拜、嫉妒、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江云与兴奋不已的王世文,随着那位步履明显有些慌乱、心绪早已被彻底打乱的京城花魁,缓缓走向那间雅致而静谧的内堂。
悦春楼今夜,因这跌宕起伏的文比,因赵煜出人意表的琵琶,更因江云那一曲惊世骇俗、直击心灵的《新鸳鸯蝴蝶梦》,将名震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