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把苏迹给整不会了。
他就是随口胡诌几句,活跃一下气氛,顺便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这老哥怎么还当真了?
弄坏人家一个剑尖,说实话,已经很过分了。
不过好在那剑饮过火蛟之血,又因龙涎石沾染了微薄龙气,威能不减反增,即便有了瑕疵也不输从前。
这要是真一剑给斩了,那可就是血本无归。
“你想清楚了?”苏迹的表情有些古怪。
“想清楚了。”金丹摊主的声音无比坚定,额头抵在冰冷的碎石上,没有半分抬起的意思。
“不后悔?”
“不后悔。”
“也许我说的这条路是错的呢?毕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
苏迹试图最后挽救一下。
“前辈的路,绝不是错误。”
金丹摊主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决然,“还请前辈成全!”
他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苏迹没辙了。
他叹了口气,从腰间拔出那柄青色的吟风古剑。
剑身之上,青芒流转,一股纯粹的锋锐之意。
金丹摊主感受到那股气息,身体微微一颤,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中的断剑,举得更高。
苏迹不再多言。
手起,剑落。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那柄陪伴了金丹摊主一百三十七年的赤色法剑,应声而断。
这一次,是彻底断成了两截。
剑断的刹那,金丹摊主浑身猛地一震。
他只觉得自己身上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枷索,也随着这一剑,被齐齐斩断。
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座大山,轰然崩塌。
豁然开朗。
修剑不修心!
到底是人在御剑,还是剑在御人?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苏迹,那双原本因悲痛而浑浊的眸子,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前辈,晚辈还有一个问题。”
苏迹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心说你还有完没完了。
“你觉得修行的尽头,该是什么?”
苏迹闻言,沉默了片刻。
他收起吟风剑,负手而立,微微抬头,视线落在远方那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际线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孤高,自他身上油然而生。
“我渡风花雪月不问天,世人不知我才是仙。”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金丹摊主的心头。
他怔怔地看着苏迹的背影,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风花雪月……不问天……
世人不知……我才是仙……
他好似听懂了。
又好似,什么都没听懂。
许久。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苏迹再次深深一揖。
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那背影,竟比来时萧索了几分,却又多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
苏玖看着那金丹修士逐渐远去的背影,这才走到苏迹身旁,语气幽幽。
“师兄,你这样忽悠人家,真的好么?”
“我怎么忽悠人家了?”苏迹立刻反驳,“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你才筑基,你懂什么道的尽头……”
苏玖的话,戛然而止。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只见远方的天际,就在那金丹摊主即将消失的地方,一道璀璨夺目的剑气,冲天而起!
那剑气凝而不散,直破云霄,搅得风云变色。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其中蕴含的那股一往无前的锐利之意,却让苏玖这个天宫金丹都感到一阵心悸。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金丹摊主消失的方向,又扭头看了看身旁一脸云淡风轻的苏迹。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这也能悟道?
……
我叫李羡仙。
如你所见,是个剑修。
生于一个落魄的修士世家。
传说家中祖上出过一位金丹一层的大修,擅长使一手快剑,饮过大妖的血。
但都说落魄了,如今只剩下残缺的剑谱,和没有人能够修炼成功的功法。
祖训就是希望后人能够重现祖上的荣光,再饮一次大妖的血。
我的父亲从小就被我爷爷逼着练剑。
因为我爷爷也被太爷爷逼着练剑。
我太爷爷也是被……
反正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祖祖辈辈都没有一人成功。
那一天,只见我爷爷一脸严肃地拦住正在玩泥巴的我。
他告诉我,我该重现祖上的荣光,该肩负家族的重任了。
同样是那一天,父亲给我削了一柄木剑。
将家传的剑谱与功法交到我手中。
我便开始咋咋呼呼地拿着木剑,在院子里胡乱挥舞。
于是,爷爷也就心满意足地回到他的太师椅上,眯着眼晒太阳。
只是我的父亲,会悄悄凑到我耳边说:“羡仙,练不明白就别练了。”
“反正传了几十代了,也没见人成功过。”
“你爷爷他老了,也不可能天天盯着你。”
“你喜欢干啥,就去干啥,爹帮你糊弄那老头子。”
“别像我,浑浑噩噩活了半辈子,回过头来,才发现因为所谓的祖训错过了太多。”
只是,那时候我还小。
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那老爹叽叽歪歪说的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一柄木剑握在少年的手中,那是什么概念么?
别说一柄木剑了,就是一条柳枝,一根屋檐下的冰溜子……
只要握在了手中……
那他就会觉得自己就是那剑道魁首,天下第一。
于是,一番不该出自少年之口的话出自我之口:“爹,我喜欢练剑,我感觉生来就是剑道魁首,天下第一。”
那一刻,眯着眼睛的爷爷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拉着我就要去族谱上改名,说我该叫李耀祖了。
那一年,我才六岁。
然而,事与愿违,我好似并没有什么天赋。
剑谱上最简单的第一式,我学了两年半才学明白。
比我那被爷爷骂作“朽木”的父亲,还要慢上一年。
爷爷的眼神,从最初的炙热期盼,渐渐变得复杂。
他不再整日盯着我,只是偶尔路过院子时,会停下脚步,看上一会儿,然后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叹息声,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我难受。
父亲倒是很高兴。
他会趁着爷爷不注意,给我塞一颗糖,然后压低声音:“看见没,爹就说你不是那块料。”
“走,爹带你下河摸鱼去,比这破木头好玩多了。”
可我没去。
我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剑谱上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招式。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跟谁较劲。
是跟那本残缺的剑谱,还是跟爷爷那失望的眼神,又或者,是跟六岁那年,那个口出狂言的自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我手里的木剑,换了一柄又一柄。
我练了两年半又七年。
这速度,放在我这个落魄的世家中都属于是扫地出门的级别。
爷爷已经彻底放弃了。
他不再看我练剑,甚至连叹息声都懒得发出一声。
只是偶尔在饭桌上,会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淡淡地瞥我一眼。
父亲的劝说,也从最初的“别练了”。
变成了“差不多就行了”。
“羡仙啊,你都十六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隔壁王屠户家的闺女,我看就不错,屁股大,好生养……”
十六岁。
一事无成。
我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握着第三把父亲为我削的木剑,心里一片茫然。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练剑,还是非要证明自己,不想辜负爷爷那一天期望的眼神。
那天下午,很闷。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父亲那张带着几分无奈的脸。
是爷爷那双写满失望的眼睛。
还有那句,“我生来就是剑道魁首,天下第一。”
我猛地睁开双眼,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木剑狠狠向前劈去。
“嗡——”
一声轻响。
一道寸许长的淡白色剑气,自剑尖吞吐而出。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树上的知了,都像是被掐住脖子,没了声响。
我呆呆地看着那缕剑气,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力量。
先是错愕。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山洪暴发,瞬间将我淹没。
我成功了!
我扔下木剑,在院子里疯跑,大笑,那份纯粹的喜悦,足以淹没整个夏天的蝉鸣。
只是现在想想……
那一刻我斩出的,究竟是剑气,还是少年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