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唐府朱漆大门前的地砖被晒得滚烫。
江啸站在门廊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边缘,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锦衣内衫。
他强忍着燥热与不耐,堆起一个虚假的笑容,对江云道:“嘿嘿,我的好弟弟,这里人来人往,实在不是谈话之地。要不……跟着兄长回江家坐坐?父亲他老人家,可是对你‘相思’得紧啊,正好一解他老人家的‘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江云心底冷笑,“老狐狸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岂能不知?无非是想用那点‘血脉亲情’和亡母遗物当诱饵罢了。这江啸更是可笑,前些日子在凝香阁那般折辱于我,如今竟还能厚着脸皮,顶着烈日跑来唱这出兄友弟恭的戏码?这对父子,倒真是血脉相连,一脉相承的虚伪!”
江云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微微摇头:“长兄说笑了。我既已入赘唐家,便是唐家的人。再回江家,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长兄若有事,不妨就在此地说吧。”
“你……!”江啸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噎得一窒,指着江云的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他猛地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硬生生将喷薄的怒气压下。
“好,好弟弟,”江啸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带着诱哄的意味。
“哥哥今日来,确有一桩紧要事要同你说。”
他凑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江云,“如今弟弟已是唐家的乘龙快婿了,瞧你这气色,红润精神,想必唐家待你极好,颇为看重。不知……唐家那些蒸蒸日上的产业,弟弟可有参与一二?”
他终究不敢在唐府大门前直接问出“雪花盐”三字,只能迂回试探。
江云心中雪亮,对江啸的目的洞若观火。
他面上却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夸张地摆了摆手。
“哎呀呀,长兄可真是太高看小弟了!我一介赘婿,说白了就是上门吃闲饭的,唐家偌大的家业,怎么可能让我插手?”
“你莫不是忘了,”他促狭地眨眨眼,故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市井流气,“连诗会上那点微末才情,都还是抄……咳,借鉴了我家娘子的手笔呢!”
说罢,他还故意发出几声“桀桀”的怪笑。
“你不是咬定我的诗词是抄娘子的吗?那我就顺水推舟,坐实了这‘废物’名头给你看!”江云心底嗤笑。
江啸看着江云这副惫懒无赖的嘴脸,听着他亲口承认“抄”娘子诗词,心中非但没有鄙夷,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和得意!
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废物!果然还是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之前父亲那番‘秘方与他有关’的猜测,果然是气糊涂了!他怎么可能有那等本事?”
瞬间,对江云拥有“雪花盐”秘方的疑虑烟消云散。
但此行的主要目的尚未达成。
江啸定了定神,装作不经意地又凑近一步,几乎与江云贴面,压低了嗓子,带着一丝神秘和探究:“那……好弟弟,你可知晓最近市面上新出的‘雪花盐’?洁白如雪,细腻如沙,价比黄金啊!”
“雪花盐?”江云眉头紧锁,一脸茫然地重复着,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他歪着头,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与无知,“什么盐?像雪花一样的盐?盐不都是又黄又粗的块块吗?还能像雪花?” 他表现得对盐之一道,懵懂无知到了极点。
看着江云这副愚钝无知的模样,江啸心底那股隐秘的优越感和扭曲的愉悦感再次升腾起来。
只有看到江云依旧活得像个废物,依旧被他踩在脚下,他那颗因唐家崛起而嫉恨得发狂的心,才能得到一丝病态的慰藉。
“弟弟当真不知?”江啸故作惊讶,又带着一丝诱导,“这轰动姑苏的‘雪花盐’,源头……可正是你们唐家啊!”
“嗨!”江云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随即又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在谈论街边的小摊。
“不就是盐嘛!唐家家大业大,米行、布庄、酒楼、码头……哪样不沾?盐行自然也是有的。这盐再白再细,还能变成金子不成?值得长兄你这样的大人物顶着日头,巴巴地跑来问?” 他语气轻佻,仿佛在嘲笑江啸小题大做。
江啸被他这态度弄得一时语塞,彻底懵了。
初见时江云那份沉稳气度带来的冲击,此刻被眼前这副“蠢笨无知”的模样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心中疑窦丛生:这家伙到底是真废物,还是装傻?
看他这德性,唐家莫非真把他当个吉祥物养着,半点实权不沾?可……若真是如此,为何他又能悠闲地逛青楼,日子过得如此滋润?
“弟弟当真对这‘雪花盐’一无所知?”江啸不死心,最后追问一句。
“兄长啊!”江云拖长了调子,一脸“你咋还不明白”的无奈。
“我都说了,我就是区区一个混吃等死的赘婿!闲来无事时……嘿嘿,就去凝香阁听听曲儿,看看美人儿。唐家那些营生买卖,我是一概不知,也懒得去碰!那多累啊!” 他摊开双手,一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浪荡子模样。
“嘿……!”江啸被这番“惬意”的自述堵得心口发闷,几乎要喷出火来!
什么叫“区区赘婿”?什么叫“凝香阁听曲儿”?
刚才还为江云在唐家不受重视而暗喜,此刻听到他这小日子过得比自己这个江家嫡子还舒坦百倍,一股浓烈到极致的酸意和嫉恨瞬间淹没了他!
这感觉,比他自己入赘唐家当个吃软饭的还要难受百倍!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真会在这唐府门前失态。
酷热、憋闷、妒火攻心,江啸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烈日烤化了。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客套礼节,甚至连句告辞都懒得说,猛地一甩袖子,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钻进了自家马车,车夫扬鞭,马车在青石板上碾出急促的声响,迅速消失在街角。
看着江啸仓皇离去的马车背影,江云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傻笑瞬间消失无踪,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他缓缓收回目光,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缓缓竖起了个中指。
“哼,江万山这老狗的鼻子,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灵几分,这么快就嗅到‘雪花盐’的味道,找上门来了。”江云摩挲着下巴,眼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
回到唐清婉所居的幽静小院,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茶点。
唐清婉正执笔在一张宣纸上勾画着什么,丫鬟小青在一旁安静地打着扇。
江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抓起桌上的凉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唐清婉放下笔,清澈的目光落在他带着汗意的脸上,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门外何事喧哗了许久?”
江云抹了把嘴,随口答道:“回娘子,是江万山派他那个宝贝儿子来‘探亲’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咱们的‘雪花盐’来的。想从我这儿套话,被我装傻充愣,耍得团团转,最后灰溜溜地跑了。” 语气轻松,带着几分戏谑后的快意。
“哦?”唐清婉语气依旧平静如水,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掠过一丝了然。
她心中暗忖:“看来夫君对江家,是真的斩断了最后一丝牵念,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了。” 这份决绝,让她心底莫名地安定。
她略一沉吟,便直指要害:“江家既已起了心思,动作倒是不慢。看来工坊那边的守卫,得再加强些,保密章程也要重新梳理,务必做到滴水不漏,万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 她的思维敏锐而务实,立刻想到了最需要防范的地方。
江云闻言,眼睛一亮,双手一拍,由衷赞道:“不愧是娘子!真是一语中的!我刚想提醒要防范工艺流程泄露,你已然想到前头去了!” 唐清婉这份洞察力和执行力,让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印象分又拔高了一大截。
面对江云毫不掩饰的赞赏,唐清婉唇角微弯,以袖掩口,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几许愉悦的轻笑。
“不过,”江云脸上的笑容收敛,露出一丝凝重,“娘子,这制盐提纯的工艺,终究不是点石成金的神术。想要长久保密,不太可能。”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现实的清醒。
唐清婉微微颔首,深以为然。作为精明的商人,她比谁都清楚“财帛动人心”的道理。
除非是那种只传血脉至亲、规模极小的手工作坊秘方,否则,像“雪花盐”这种需要大量人手、涉及多个环节的生产,泄密只是时间问题。
即使采用流水线分工,将工序拆解,也只能延缓而非杜绝。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也必有叛徒。
“夫君所言甚是。”她认同道,“那依夫君之见,我们当如何应对?”
江云眼中精光一闪,五指张开,对着虚空用力一抓,仿佛要将无形的机遇牢牢攥在手心。
“现在,时间就是金钱!我们要做的,就是在秘方泄露之前,争分夺秒,开足马力,生产出尽可能多的‘雪花盐’!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全部倾销出去!”
“倾销?”唐清婉微微一怔。这个说法颇为新奇,但结合江云的动作和语境,她立刻明白了其中含义!
传统商贾思维,对于这等能带来暴利的独家秘方,必然是捂得严严实实,细水长流,以求家族世代受益。
江云这种“竭泽而渔”、追求短期暴利的做法,堪称离经叛道。
然而,细想之下,结合秘方难以长久保密的现实,这又似乎是唯一能将利益最大化的策略!
这份对市场规律的洞悉和对人心的把握,让唐清婉再次感到震撼,眼前这个夫君的行事风格,每每出人意料,却又总能切中要害。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江云:“夫君,这‘雪花盐’既是你一手创出,如何行销,自然由你定夺。清婉与父亲,定当全力支持。”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将决策权交托给江云。
江云被她这份信任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恢复了那副谦逊的模样:“哎,娘子言重了!我这人,动动嘴皮子、出出馊主意还行,真论起经商之道、人脉手段,哪及得上娘子和岳父大人的万一?”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集思广益,商量着来,才能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嘛!”
看着他前一秒还运筹帷幄,下一秒又变得手足无措的“变脸”功夫,唐清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如春花初绽般笑出了声。
唐清婉那双清亮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江云,片刻后,她唇角微弯,缓缓道:
“夫君总说自己不懂商贾之道,可你方才所提的‘倾销’之策,乃至如今应对江家的种种手段,哪一样不是切中要害,直指关窍?”
“这些见解,放在姑苏商会上,怕也是能让那些老行尊们拍案叫绝,称得上是千金难求的良策了。”
她微微倾身,目光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轻声问道:“只是……夫君似乎对这些赞誉和背后的巨大利益,总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仿佛只是随手为之,这是为何呢?”
江云内心微微一颤。
他确实拥有超越时代的思维和对人性趋利的洞悉,但这并不等同于精通古代商业社会的繁复规则、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和那些微妙到极致的“人情世故”。
他能做的,更多是提供方向性的战略和降维打击的点子,具体如何落地执行,他深知自己远不如唐家父女这般浸淫商场数十年的老辣。
更何况……他心底深处那点“甩手掌柜”的懒散念头,此刻被唐清婉点破,竟有些心虚。
如今穿越而来,能躺着赚钱,谁愿意天天殚精竭虑去跟那些老狐狸斗心眼儿?潇洒自在,闷声发大财,岂不快哉?
不过,这些心思自然不能明说。江云脸上迅速堆起诚恳的表情,甚至带上了几分“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娘子谬赞了,实在是折煞为夫了。”
他摆摆手,语气认真,“我这点见识,不过是纸上谈兵,空有想法罢了。真正的商贾之道,那是需要在风浪里摔打,在算计中摸爬滚打才能练就的本事。”
“我从未亲身经历过那些尔虞我诈、盘根错节,很多人情世故的门道,更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啊,我出的主意,听起来或许有那么点道理,但具体能不能行得通?这些都犹未可知,最终还得靠实践来检验。”
“实践来检验?夫君这话倒是很有深意!”唐清婉深思这两个字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