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中秋灯会(二)(1 / 1)

唐清婉那平静无波的一句问话,如同在喧闹的灯海中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在江云心湖激起千层浪。

“娘……娘子!”江云脑子飞速运转,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带上了点结巴。

“啊这……这……之前不是常跟着王兄去凝香阁谈生意嘛!都是他点的清倌人作陪,为夫我……我哪有那个身家,点得起柳大家、林大家这样的头牌?”

“不过是她们唱曲时我在场,一来二去,点头之交,勉强算个脸熟罢了!”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极力撇清,但说的倒也是实情。

“噗嗤……”唐清婉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急于解释的模样,终于绷不住,发出一阵银铃般的轻笑。

她眉眼弯弯,灯火映照下,那笑容带着几分促狭和了然,瞬间冲淡了刚才那无形的压力。

“夫君干嘛这么紧张呢?”她声音温软,带着一丝调侃,“妾身又没有说夫君的不是。只是……”

她话锋一转,轻轻捏了捏江云的手心,“夫君这话说得可不好。什么叫‘没有那个钱’?如今咱们唐家蒸蒸日上,岂会少了夫君的月例?”

“莫非……是嫌妾身给得少了?”她微微歪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江云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这位娘子在银钱上对他确实大方。

第一次开口就爽快给了大笔。

后来江云靠着话本稿酬和凝香阁的分红,自是已经不缺银钱,倒也再没向自己娘子要过。

去凝香阁也多是蹭王世文的场子,他讪讪一笑:“娘子给的自然丰厚,是为夫失言了。”

唐清婉目光重新投向那已换了表演者的舞台,轻声道:“不过,凝香阁的两位姑娘,唱的竟是夫君话本里的故事。”

“看来夫君的《白蛇传》,如今在姑苏城已是家喻户晓,声名远播了。”语气中带着点骄傲。

巨大的得意瞬间冲垮了刚才的紧张,他腰板一挺,下巴微扬,那副“鼻孔朝天”的得瑟劲儿又上来了。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你夫君是什么人!区区话本,信手拈来!”(内心os:在娘子面前装逼,一个字——爽!!!)

这副“小人得志”的滑稽模样,再次成功逗乐了唐清婉。

她掩唇轻笑,又怕引人注意,干脆将发烫的脸颊轻轻贴在了江云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

江云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和温软,心头一荡,刚才的紧张彻底化为甜蜜,手臂自然地环住了她的腰。

“公子!小姐!快看那边!好多人围着,肯定有热闹看!”小环像只发现新大陆的兔子,指着前方一栋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的三层楼宇兴奋地喊道。

四人循着人流挤过去,只见楼前搭了个简易舞台。一位富态的中年掌柜(李老板)正站在台上,敲响了一面铜锣!

“铛——!”

锣声吸引了更多目光。

李老板笑容满面,团团作揖:“感谢诸位才子佳人、父老乡亲赏光!今日中秋佳节,良辰美景,鄙人这望江楼,也来凑个热闹,添份雅兴!”

“想必在座不少才俊都知晓,我这望江楼上,悬着一副上联,乃是多年前一位高人留下的绝对,至今无人能对出工整下联!值此佳节,李某斗胆设下此台,悬赏三百两纹银,诚邀姑苏才子,为这望江楼补齐这幅千古绝对!”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不少自诩才学的文人更是摩拳擦掌。

李老板清了清嗓子,朗声念出那困扰望江楼多年的上联。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无论是饱学之士,还是附庸风雅之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默念这上联。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云低声念了一遍,眼睛猛地一亮!这题……他会啊!

前世记忆里,这可是成都望江楼的著名绝对!他差点激动地跳起来——开卷考试,送分题啊!

一旁的唐清婉也轻声复诵着,秀眉微蹙,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欣赏。

“夫君,此联环环相扣,‘望江楼’与‘望江流’音同字异,‘江楼千古’与‘江流千古’意境悠远,浑然天成……果真是千古绝对,难怪悬赏多年无人能破。”

江云心中得意,面上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娘子说得极是,此联确实精妙绝伦。”

他话音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对着台上的李老板喊道:“哎!李老板!对出这下联,那三百两的彩头,可是真的?”

这充满铜臭味的问话,在这风雅场合显得格外突兀。

顿时,无数道鄙夷、嫌弃、甚至嘲讽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江云。

不少文人更是嗤之以鼻:“粗鄙!”“俗不可耐!”“不知所谓!”

江云却恍若未觉,脸皮厚如城墙,只笑嘻嘻地看着李老板。

李老板也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倒显出几分商人的爽快:“自然是真的!白花花的银子!只要公子能对出工整下联,三百两银票,双手奉上!”

“李老板,你这望江楼旁,有没有水井什么的?”江云问道。

李老板却眉头一皱,望江楼确实是有一口井的,只不过他不明白,这位公子问这个为何。

“这位公子,我望江楼下确实有一口井。”

“好!这下联,我对了!”江云朗声应道。

他感受到唐清婉投来的目光,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怕他出丑)。

江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将两盏相依的花灯交到她手中,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上台去。

众人的目光,或鄙夷、或好奇、或等着看笑话,全都聚焦在这个衣着普通、气质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年轻人身上。

江云走到台中央,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襟,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弧度。

他特意提高了音量,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

“诸位!听好了!望江楼此联的下联便是——”

他刻意停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场中落针可闻。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台下众人下意识地跟着默念。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下联震住了,大脑在飞速地拆解、比对、品味这每一个字、每一个音、每一重意境!

“望江”对“印月”,“楼”对“井”,“流”对“影”,“千古”对“万年”……字字工整,音韵和谐!

更妙的是意境!上联是登楼望江,时空浩渺;下联是临井观月,岁月永恒!一个壮阔,一个幽深;一个动(江流),一个静(月影);一个千古,一个万年!简直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好——!!!”一声炸雷般的喝彩猛地从人群中爆发!瞬间点燃了全场!

“好一个‘月井万年,月影万年’!绝了!太绝了!”

“千古绝对!今日得见圆满!此生无憾矣!”

“工整!意境!音韵!无一不精!神乎其技!”

“妙啊!妙啊!此联一出,望江楼必将名传千古!”

台下的才子们激动得面红耳赤,刚才的鄙夷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狂热和敬佩!

掌声、喝彩声如同山呼海啸,瞬间淹没了整个望江楼前!

最激动的莫过于李老板!他浑身肥肉都在颤抖,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抓住江云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公子!公子大才!天纵奇才啊!困扰我望江楼十数载的绝对,竟在公子口中……妙手偶得!妙手偶得啊!”

“此联一成,我望江楼……必将名动江南!流芳百世!” 他握着江云的手用力摇晃,仿佛要把江云摇散架。

江云被他晃得头晕眼花,声音都带着颤:“李……李老板……彩……彩头……”

“哦!对对对!彩头!”李老板如梦初醒,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锦囊,打开,里面赫然是三张崭新的一百两银票!他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江云毫不客气地一把接过,当着众人的面,手指沾了点唾沫(极其市侩的动作,再次引来部分文人侧目),仔细点清,然后美滋滋地将银票叠好,塞进袖袋深处,还下意识地拍了拍。动作一气呵成,充满了小市民的满足感。

他转身就要下台,深藏功与名。

“公子留步!公子留步啊!”李老板急忙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袖,“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江云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清朗的回音,飘荡在喧嚣的灯海之上。

“江云,江太白!”

“江云?江太白?”李老板愣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哎呀!《木兰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他!是那个写《木兰花令》后便销声匿迹的江太白!”

“天啊!原来是他!难怪!难怪有如此惊世之才!真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鸣惊天啊!”

李老板望着江云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激动得原地打转,口中喃喃自语,仿佛捡到了稀世珍宝。

“姑爷!您太厉害了!一下子就赚了三百两银子!”小青激动地迎上来,小环也拼命点头,虽然她不太懂对联,但姑爷能让那么多人叫好,那就是顶顶厉害!

江云原本还昂首挺胸,享受着“一鸣惊人”的余韵,听到“三百两银子”这句大实话,腰杆瞬间垮了一半,没好气地白了小青一眼:“俗!忒俗!你姑爷我这是才华!才华懂不懂?价值万金的才华!”

“夫君,”唐清婉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盈盈笑意和毫不掩饰的欣赏,将手中相依的鲤鱼灯和兔子灯中的兔子灯递还给江云。

“那对联,妾身方才也试着对了几种,却总觉匠气,远不及夫君这下联浑然天成,意境深远。夫君之才,当真令人叹服。” 她的目光温柔似水,带着真挚的骄傲。

这句夸赞,精准地搔到了江云的痒处。

他刚刚垮下去的腰杆瞬间又挺得笔直,下巴重新扬起,脸上笑开了花,那得意劲儿简直要冲破天际。

他一手接过花灯,一手极其自然地再次牵起唐清婉的手,声音洪亮,带着满满的炫耀。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