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初雪(1 / 1)

姑苏城的初雪,来得细碎而猝不及防。

细密的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敲打在店铺的幌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街道行人步履匆匆,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啦!新鲜出炉的‘蜂窝煤’!比木炭火力更旺,比木炭更耐烧,一块顶三块,省柴省心又省钱!包您用了都说好!”

一家新开张的店铺前,伙计裹着厚棉袄,脸颊冻得通红,却卖力地吆喝着,声音在清冷的雪天里格外响亮。

这铺面不大,位置却不错,是江云软磨硬泡从自家娘子唐清婉手里要来的。

招牌上“唐家煤炭”四个字,墨迹犹新。

江云裹着裘皮大氅,站在店铺斜对面的茶肆二楼临窗位置,静静观察着。

他心中感慨:在这寸土寸金的姑苏城,若非背靠唐家这棵大树,他这蜂窝煤生意,恐怕真得从街头摆摊开始了。

想想那“悦来酒楼”的波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更觉这店面来之不易。

伙计的吆喝和店铺中央那个呼呼冒着热气、炉火正旺的特制煤炉子,逐渐吸引了路过的行人驻足。

雪粒子落在炉口附近,瞬间化作一缕白烟。

一个穿着半旧棉袍的中年男人搓着手凑上前,狐疑地打量着炉子里那块布满孔洞、正烧得通红的黑色“石头”。

“小哥,你这……黑疙瘩,真能当炭烧?看着跟石头没两样啊!”

“这位爷,您往这儿瞧!”伙计精神一振,侧身让开,指着炉膛里跳跃的橘红色火舌,“这叫蜂窝煤,专门配咱这炉子使!您看这火苗,多带劲!”

他手脚麻利地在炉子上架起一口小铁锅,舀了半瓢冷水倒进去。不过片刻功夫,锅底便密集地泛起小气泡,水汽蒸腾,伴随着“滋啦滋啦”的滚沸声,锅盖被顶得轻轻跳动。

“嘿!这劲儿,还真不小!比我家那炭盆子快多了!”中年人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凑近了些,感受着炉火散发的暖意。

“爷您慧眼!”伙计趁热打铁,拿起一块新的蜂窝煤,指点着,“您别看它黑,点起来可容易!”

“头回用这炉子,先在底下垫点烧着的柴火或者碎炭,把这煤饼往上一放,孔眼对齐了,一会儿功夫就引着了!”

“往后啊,就只管往上续新煤饼,对齐孔眼就成,保管它烧得透透的!”他边说边演示着对齐的动作。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看着那持续旺盛的炉火和迅速烧开的水,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有人伸手在炉子边烤火,脸上露出舒服的神情。

“这炉子最绝的是啥?”伙计提高了声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您晚上做完饭,不用费劲熄火!”

“往里头加块新煤饼,把这进风的铁门儿这么一关严实,”他“哐当”一声合上炉门下方的风挡,“再把这炉顶的盖子这么一盖!”他盖上炉顶的盖子。

“嘿!您就踏踏实实睡觉去!这火啊,能在里头闷着,慢悠悠地烧上一整夜!等您明儿一早起来,打开门儿,添块新煤饼,那火‘腾’地一下就旺了!不过要特别注意,这个使用蜂窝煤的地方要注意通风,可别在密闭的地方使用,这个很重要!”

“还有就是炉子后面这根大的通风管,和普通炉灶一样,类似于烟囱,需要将这个出气口通向房子外面,也可以直接连接到原来的烟囱上。”

“烧水、煮粥、热饭,省了您早起生火烟熏火燎的功夫!大冬天里,睁开眼就有热水热灶,您说美不美?”

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议论声,尤其是几个主妇模样的人,眼睛都亮了。

“听着是好!那这煤饼和炉子,得多少钱?”终于有人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这位客官问到点子上了!”伙计清了清嗓子,“敢问大伙儿家里烧上好的木炭,一天下来,得花多少?”

“少说也得五六十文!”一个穿着体面的老者答道。

“老爷子说得差不离!”伙计一拍手,“可用咱这蜂窝煤呢?一户人家,一天三顿饭,加上烧水洗漱,夜里闷着火,顶天了也就用三到四个煤饼!”

“咱这蜂窝煤,一个只卖三文钱!算下来,一天不超过十二文!”他故意拉长了“不超过十二文”几个字。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嗡嗡的议论,显然被这巨大的差价惊到了。

“还有更划算的!”伙计趁热打铁,“开业大酬宾!凡一次性购买一千个以上蜂窝煤,立送二十个!白送的!折算下来,相当于又省了六十文!”

“一个人买不了这么多?没关系!您可以叫上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大家伙儿凑个一千个,一样送!这叫有福同享,有暖同享嘛!”伙计的吆喝充满了鼓动性。

人群的骚动更大了,不少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商量着合买。

“那这炉子呢?”又有人问。

“这宝贝炉子,用料扎实,做工精细,经久耐用!”伙计拍了拍炉身,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口价,五十文!您想想,省下来的柴炭钱,几天就回本了!保管您用上十年八年不带坏的!”

“五十文?!” “真能用那么久?” 惊叹声此起彼伏。这个价格,对于普通人家虽然也不算小数目,但对比其带来的便利和长远节省,极具诱惑力。

已经有心急的人开始询问怎么付钱,怎么登记合买了。

茶肆二楼的江云,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西山矿场那边,虽然人手紧张,但靠着招揽的一些乞丐,流民处理煤粉、黄泥、木屑,混合压制蜂窝煤,产量正在稳步提升。这“蜂窝煤”的名头,算是初步打响了。

然而,这笑容很快被一丝忧虑取代。

矿场和煤坊的人还不少,每日消耗的口粮就是个不小的数目。

前些时间王世文带来的黄河水患、粮食短缺的消息,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头。

这初雪已至,真正的寒冬还在后头。粮食,必须尽快储备,而且要大量储备!他转身下楼,将店铺的喧嚣和伙计们忙碌的身影留在身后,匆匆赶回唐府。

唐家小院。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唐清婉今日难得没有伏案看账,她裹着一件滚了雪白狐裘毛边的茜红色锦缎披风,慵懒地倚在铺了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正与小青、小环低声说笑。

暖融融的光线下,她侧脸的线条柔和精致,少了平日处理商务时的锐利,多了几分闺阁女子的娴静。

江云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冬日暖阁美人图,心头不由一暖。

“娘子。”他唤了一声,声音放得轻柔。

“夫君回来了?”唐清婉闻声转头,看到江云,眉眼弯起,绽开一个清浅却极动人的笑容。

自中秋灯会那晚之后,她每次见到江云归来,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寒夜里点亮的一盏灯,总能瞬间熨平江云在外奔波的疲惫。

江云走过去,很自然地挨着她坐下,接过小青递来的热茶暖手。“嗯,煤坊那边开张了,看着势头还不错。”他简单提了一句,旋即切入正题,神色郑重起来:“对了娘子,咱家……可有做粮食生意?”

“粮食?”唐清婉微微一怔,坐直了些身子,“夫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她敏锐地察觉到江云语气中的严肃。

“是为西山矿场和煤坊。”江云解释道,“如今矿上煤坊加起来,已有不少工人,当初招工时承诺管饭,每日消耗不小。”

“前些日子听王兄提起,黄河下游水患严重,恐影响粮道,粮价已有波动。我想着,趁现在还有余力,多囤些粮食备着,心里踏实。这天气,看着是要闹大寒。”

唐清婉秀眉微蹙,沉吟片刻:“家里倒是并没有涉及粮食生意。爹爹前些日子也听闻了些风声,担心今冬粮价不稳,已派人去邻近州县采买了一批,充作家中及各铺面伙计的冬储口粮。”

她看向江云,带着一丝商人的审慎,“夫君若此时再去市面上大批收粮,一来,价格恐已不低;二来,动作太大,容易引人注目,反推高粮价。依我看,不如就在城中几家相熟的大粮铺,分批、小量地购进,积少成多,更为稳妥。”

江云听罢,心中了然。唐家虽富,但并非无所不包,岳父唐老爷能未雨绸缪储备自家用粮已是精明。

他原本想的是直接去产地或大粮商处收购,成本更低,但唐清婉的顾虑不无道理。大批量收购,在这个敏感时期,确实容易成为靶子。

“娘子思虑周全。”江云点点头,又有些无奈地叹道,“只是矿场那边,我还想再招些人手,加快蜂窝煤的产量。这人一多,粮食消耗更是如流水……罢了,就依娘子所言,我去城里粮铺看看。”

他饮尽杯中残茶,起身准备出门。

“夫君,”唐清婉叫住他,起身替他整了整大氅的领口,温言道,“雪天路滑,早些回来。粮食之事,莫要太过忧心,总会有办法的。”她指尖的温暖透过衣料传来,带着无声的关切。

“嗯,我去去就回。”江云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踏入风雪。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冰冷刺骨。江云裹紧大氅,走在覆了一层薄雪的青石路上。街道比往日显得萧索,行人稀少。

然而,一些阴暗的墙角巷口,却蜷缩着比以往多得多的身影——他们衣衫褴褛,单薄破旧的棉絮裸露在外,根本无法抵御这突如其来的严寒。

许多人瑟缩着挤在一起,脸色青白,眼神麻木呆滞。有妇人抱着冻得小脸发紫、哭声微弱的婴孩;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蜷在角落,气息奄奄。几个半大的孩子,赤着皲裂流血的脚,在雪地里徒劳地翻找着可能存在的食物残渣。

江云的心猛地一沉。数月前,他曾在城里的乞丐中招募过一批人去矿场,一度让姑苏城的乞丐数量锐减。

可眼前这景象……这些显然不是本地的乞丐!他们身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绝望,是流民!水患的难民,终究还是涌到了这江南富庶之地。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攥紧了江云。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办完事。

来到城里一家规模不小的“丰裕”粮铺,铺子里也显得有些冷清。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拢着手在柜台后烤一个小炭盆。

“掌柜的,劳驾。”江云掸去身上的雪粒子,走了进去。

“哟,客官您来了!快请进,外面冷!”掌柜见江云穿着气度不凡,立刻堆起笑脸迎上来,“您要点什么米面?咱这儿新到的江南精米,粒粒饱满,熬粥蒸饭最是香软!还有北地面粉,筋道……”

江云摆摆手,打断了掌柜的热情推销,状似随意地问道:“掌柜的生意看着还行?这雪一下,来买粮的人怕是要多了吧?”

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唉,别提了。人是多了些,可大多是问问价就走的穷苦人,真正能买得起的不多。这粮价……它一天一个样儿啊!”

江云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哦?粮价涨了?现在米价几何?”

掌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市侩:“客官您是体面人,我也不瞒您。早半个月,上好的江南米,一石不过八百文。可自打北边闹灾的消息传来,再加上这场雪……嘿,今儿个早上刚调的价,一石米,这个数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又翻了一下。

“一石米……二两银子?!”江云瞳孔骤缩,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价格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何止是翻倍,简直是暴涨两倍有余!换算下来,一斤米将近十七文钱!这价格,足以让普通百姓望而却步,让流民彻底绝望!

刺骨的寒意,仿佛瞬间穿透了厚实的裘皮大氅,直抵江云的心底。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里,仿佛夹杂着无数饥寒交迫的哀鸣。这初雪,哪里是瑞雪,分明是裹挟着寒锋的催命符!